纪念︱最后的聊(liao)天——沉痛悼念恩师赵化成先(xian)生,师母,同门,师姐
凌晨2:00倘佯(yang)在(zai)北医三院外,敬爱的赵老师就(jiu)在(zai)那边。一扇陈旧的玻璃(li)门虚掩着,完全可以本(ben)身主动推门而入,然而对(dui)死亡的恐惧,又让你觉得那扇门很重。虽然只有天涯之遥(yao),但已是阴(yin)阳两隔(ge),此生不复斯人(ren)。念及此,不禁悲从中来(lai),心痛不能自已。
我本(ben)科就(jiu)读于南京师范大(da)学,师从裴安平(ping)老师。裴老师是北大(da)考古系77级本(ben)科,硕士师从俞伟超先(xian)生。在(zai)裴老师的鼓励和帮助下(xia),我于2008年考入北京大(da)学考古文博(bo)学院攻(gong)读硕士学位,导师赵化成老师。赵老师亦(yi)师从俞伟超先(xian)生,是裴老师的师兄。过去听(ting)很多人(ren)讲俞先(xian)生迥殊喜欢聊(liao)天,这是他带弟子的一个体式格局,这也遗传(chuan)给了他的弟子们。在(zai)赵老师最后的岁月(yue)里(li),每次去见他,大(da)多数也都是聊(liao)天。
想来(lai)惭愧,我是今年3月(yue)份才知道赵老师病了。有一天,研究生室友发(fa)微信问我赵老师最近怎样样?我很惊诧他为啥如许问。他说发(fa)了一篇(pian)文章请赵老师修改,这种为别人(ren)嫁衣裳的事儿以前赵老师都是慨然允诺,而这次赵老师回复说,身体不太好(hao),可能帮不上忙了。我听(ting)后,内心咯噔了一下(xia),感(gan)觉不好(hao),发(fa)微信问了同门的师兄,才知道赵老师去年8月(yue)份做了一个手术,最近一直在(zai)化疗。他对(dui)本(ben)身生病这事儿保密工作(zuo)做得很好(hao),只有同门的大(da)家姐知道。
来(lai)了就(jiu)吃点儿喝点儿
2023年5月(yue)24日,上午(wu)11:00和同门师兄、师姐去赵老师家,这是赵老师此次重病以来(lai)第一次让我们登门探望。明显(xian)能感(gan)受到他受到疾病的腐蚀,瘦(shou)了好(hao)多,但气色和精神状(zhuang)态都还挺好(hao)。一聊(liao)才知道,原来(lai)这次是因为师姐要回美国,可能再没机遇见了,师姐坚持哪怕让她在(zai)赵老师家附近远远看他一眼(yan)也行,他才破(po)例让来(lai)看。赵老师和我们讲他的病情,就(jiu)像讲课一样,条(tiao)分缕析。闲谈以后,赵老师按惯例坚持请我们出去吃大(da)餐,我们看他气色还好(hao),就(jiu)一起去昌平(ping)区吃了北京烤(kao)鸭。他说怕师姐去了美国,吃不上地道的烤(kao)鸭,就(jiu)让她先(xian)吃个够。
2023年5月(yue)24日,第一次探望赵老师饭后
6月(yue)24日和同门去探望赵老师。室外温(wen)度42℃,新闻说这是自新我国建立以来(lai),北京城仅有的连续两天室外温(wen)度凌驾40℃,连从广州飞过来(lai)的同门都觉得太热了。见到赵老师,短短一个月(yue)的时(shi)候,赵老师明显(xian)比上次消瘦(shou)了很多,气色很不好(hao)。赵老师说,最近刚(gang)从医院出来(lai),本(ben)来(lai)大(da)夫还不让出来(lai),是他本(ben)身觉得化疗已承(cheng)受不了了,待在(zai)医院也无(wu)聊(liao),所以就(jiu)和大(da)夫探讨,先(xian)出来(lai)过个端午(wu)节,等身体恢复些后,再回去住(zhu)院。中午(wu)本(ben)来(lai)我们三人(ren)不想在(zai)赵老师家吃午(wu)饭,但又不想待那么短时(shi)候就(jiu)直接走。后来(lai),赵老师提议(yi)人(ren)人(ren)搓(cuo)点莜面鱼鱼吃。这个提议(yi)得到我们的积极(ji)响应,既省去了出去吃饭的麻烦,又可以边搓(cuo)莜面鱼鱼,边多聊(liao)会儿天。人(ren)人(ren)都觉得这种聊(liao)天的时(shi)光需要珍惜。
8月(yue)26日和同门去探望赵老师。午(wu)饭后,14:00到赵老师家。他明显(xian)比一个月(yue)前瘦(shou)了很多。师母正忙着给我们蒸莜面面皮,看来(lai)赵老师还是把吃饭这种大(da)事儿看得很重。虽然他现在(zai)已不轻易带我们出去海吃,但每次只要来(lai)看他,他和师母总要想办(ban)法让人(ren)人(ren)吃点儿。饭桌(zhuo)上摆着四个玻璃(li)杯(bei),每一个里(li)面都放了很多紫阳仙(xian)毫,他喜欢喝家乡的茶。这茶味儿淡,他担(dan)心我们喝着没味,每次都抓一大(da)把放到杯(bei)子里(li)。刚(gang)进门的时(shi)候,闻到一股中药(yao)味,师母说最近基(ji)本(ben)也不做治疗了,吃些中药(yao)调理身体,看来(lai)他现在(zai)也最先(xian)置信西医了。
以往(wang)师门集会总是赵老师掏腰包请吃大(da)餐。有一次,赵老师从外地开完会回京,请我们在(zai)金(jin)融街附近一家层次较高的火锅店吃午(wu)饭,他乐呵地说,人(ren)家给发(fa)了吃饭钱。结果一算账,他说我们挺能吃,差点儿饭钱不够。这次生病后,没法带我们出去吃大(da)餐了,但每次去探望他,他都让师母想着法儿给我们准备点儿吃的,嘴里(li)念叨着,来(lai)了就(jiu)吃点儿喝点儿。
把俞先(xian)生都说服了
2023年7月(yue)5日,到北医三院接赵老师回家,原因是北医三院这边儿已没什么好(hao)办(ban)法了。下(xia)午(wu),和赵老师聊(liao)天。他刚(gang)到北大(da)念书的时(shi)候,感(gan)觉就(jiu)是农村来(lai)的土(tu)包子,并不受俞先(xian)生的器重。经(jing)过几年努(nu)力后,尤其是在(zai)甘肃东部做的工作(zuo),俞先(xian)生才觉得孺子可教。赵老师曾和俞先(xian)生争(zheng)论过关于辛店文化姬家川范例和张家咀范例的相对(dui)年月(yue)干系问题,最后是他把俞先(xian)生说服了。我跟赵老师说,前天我刚(gang)看完他写(xie)的关于李崖遗址的文章,写(xie)得太长了,我用了一下(xia)午(wu)才看完。他很兴奋(fen)地说,是不是很周全,他要重新到尾,仔细致细地把问题都说一说。文章只写(xie)了一半,另外一半本(ben)盘算继(ji)续写(xie)的,后来(lai)生病了,就(jiu)耽搁了。我说,还是别写(xie)了,太费(fei)神了。他说到了他这个年龄,很多问题都想明白了,写(xie)二三十篇(pian)文章都不是问题,惋(wan)惜就(jiu)是身体不允许。
7月(yue)8日,本(ben)日送高中班主任到回龙观,顺便去了赵老师家。刚(gang)最先(xian)我觉得是如往(wang)常一样的普通闲谈,可后来(lai)他最先(xian)一步步告诉我怎样写(xie)关于毛家坪遗址的性质新认识的文章。他说,学术研究就(jiu)是如许,要不断更新,如许才能进步。他还举(ju)本(ben)身写(xie)汉(han)代(dai)轺车文章为例,说本(ben)身当年说错了,现在(zai)改过来(lai)就(jiu)是了。一直聊(liao)到18:30左(zuo)右。师母做好(hao)了晚饭,我就(jiu)跟着一起吃。赵老师吃得很快,后来(lai)又从师母的碗里(li)分了一些。师母说有人(ren)来(lai)看他,他高兴,所以胃口好(hao)。我刚(gang)最先(xian)也是这么认为的,可后来(lai)再想的时(shi)候,觉得不是那回事。他之前老说,肚子胀,吃不下(xia)去。我劝他,还是硬撑着多吃点儿,就(jiu)当补充(chong)消耗。看来(lai)他认同我的说法,在(zai)为最终的冒险补充(chong)好(hao)弹药(yao)。
2019年1月(yue)16日,赵老师度量本(ben)身1983年在(zai)毛家坪遗址发(fa)掘的宝贝
10月(yue)19日骑电动车去北大(da)校医院,赵老师这两天呕吐得厉(li)害(hai),吃不了饭。我告诉赵老师,本(ben)日是来(lai)北大(da)交材料的。当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(shi)候,他的眼(yan)里(li)闪现了喜悦的目光,这个眼(yan)神让我倍受鼓舞,我想今后会无(wu)数次地想起。同门师姐问我想做什么题目,为了让赵老师高兴,我说当然继(ji)续做秦啊(a)。赵老师听(ting)后,语(yu)重心长地说,汉(han)代(dai)也要做点儿。我跟赵老师说,最近我的书包里(li)只放了两本(ben)书:一本(ben)是秦始皇(huang)帝陵博(bo)物(wu)院出的论文集,收录了李崖遗址的简报和他写(xie)的专(zhuan)文;一本(ben)是他的自选论文集《周秦汉(han)考古研究》二校样。
赵老师在(zai)本(ben)身论文集后记写(xie)到,李崖遗址的发(fa)掘与研究从考古学文化层面揭示出嬴(ying)秦人(ren)泉源于山东东夷族(zu)群已成定论,可以说俞伟超先(xian)生当年交给我的这一任务(wu)已基(ji)本(ben)完成,先(xian)生在(zai)天有知,当会感(gan)到欣慰吧。这篇(pian)后记的定格时(shi)候是2023年9月(yue)13日,是赵老师忍着病痛留下(xia)的最后文字,距赵老师1983年发(fa)掘甘谷毛家坪遗址过去了整整40年。赵老师在(zai)学术研究上,谨遵师命,传(chuan)承(cheng)有绪,但不顺从。他不仅勇于反驳本(ben)身的老师,对(dui)本(ben)身也敢于否定,对(dui)同行的学术看法经(jing)常有豪杰(jie)所见略同之感(gan)。
不愿欠账的考古学家
2023年9月(yue)25日和同门去北大(da)校医院看望赵老师。赵老师之前委托同门师姐整理从周制到汉(han)制的专(zhuan)题,这次叮嘱她继(ji)续整理,并把本(ben)身已写(xie)出的内容交予师姐。赵老师要求参(can)与初期秦文化项目标几位同门负责整理大(da)堡(bao)子山、李崖的考古报告,要写(xie)一本(ben)秦史与秦文化的书,并把相关资(zi)料交给我们。赵老师的支配是很明智的。师姐在(zai)中山大(da)学当老师,同窗在(zai)陕师大(da)当老师,可以请本(ben)身的学生一起来(lai)帮忙整理这些资(zi)料,让更多的人(ren)继(ji)承(cheng)和学习他的结果。赵老师还谈了一些本(ben)身的想法,首(shou)要是从墓葬(zang)材料看两汉(han)之际(ji)的轨制变更,中山王厝墓上的堂(tang)绝对(dui)不是享堂(tang)等。赵老师说他和俞先(xian)生讨论认识论的三个阶段(duan),从感(gan)性到理性,但另有一个更重要的悟性阶段(duan)。寺(si)洼文化分期很难题,寺(si)洼文化的年月(yue)晚到年龄时(shi)期,秦与戎的干系要周全重新梳理。中午(wu)和同门及中山大(da)学的姚崇新老师出去吃午(wu)饭。饭后,返回赵老师病房,他没有再聊(liao)学术问题,首(shou)要是说本(ben)身的病情,觉得本(ben)身这辈子真是太苦了。人(ren)干啥都好(hao),就(jiu)是别生病。最后他说,总算把最后一桩事变了了,就(jiu)让我们出来(lai)了。
9月(yue)29日9:00出发(fa)去给赵老师送书。本(ben)日是中秋节,途(tu)经(jing)塔院门口的稻(dao)香气扑鼻村,进去买了一盒月(yue)饼。以前骑电动车从家到北大(da),不觉得这段(duan)路很远。这次思路万千,感(gan)觉这条(tiao)路很漫长。9:30到北大(da)校医院,没有往(wang)日的门庭若市(shi),显(xian)得有些冷清(qing)。把电动车放路边,直冲赵老师病房。赵老师正在(zai)输(shu)液,师母在(zai)旁陪着。我先(xian)让赵老师不要冲动,然后从包里(li)拿出书来(lai)递(di)给他。脸上抑制不住(zhu)的微笑,他悄(qiao)悄(qiao)地说了句:“出来(lai)了。”然后跟我说,有啥可冲动,都看了多少(shao)遍了。我说,那不一样,毕竟是书放在(zai)了您面前。他不轻易翻阅,让我拿着书翻给他看。后来(lai),觉得还是不轻易,就(jiu)让我读给他听(ting),然后告诉我要修改的处所。后记部分要增加,他想写(xie)《秦史与秦文化》一书,但因大(da)病在(zai)身,已无(wu)法写(xie)作(zuo)。《汉(han)画车名新考》一文是早年写(xie)的一篇(pian)关于汉(han)画车名考释及《轺车新考》一文的整合。写(xie)作(zuo)之前和信立祥(xiang)、杨爱国等老师们交流过看法,其中有些认识和我们单位孙机先(xian)生的看法不一样,但他反复说,孙机极(ji)有水平(ping),那是人(ren)人(ren)。我问他最中意的一篇(pian)是哪篇(pian),之前我觉得是《从商周“会合公墓制”到秦汉(han)“独立陵园(yuan)制”的演变轨迹》一文。他摇摇头说,那只写(xie)了个半拉子,当然也很中意,但最中意的是《汉(han)代(dai)横(heng)葬(zang)墓制》一文,这篇(pian)文章前后思考了二十多年。我问,您这种长时(shi)段(duan)的调查是从俞先(xian)生那儿学来(lai)的吗(ma)?他说是,这就(jiu)是俞先(xian)生教给他的治学要领:微观地调查和精细地考证。后来(lai),聊(liao)到我最近参(can)与筹备的秦文化展览,我的一个首(shou)要想法是用秦文化的考古材料来(lai)阐释秦史,他对(dui)此很中意。11:20骑电动车回家,一起风光好(hao),只怨人(ren)事有代(dai)谢。
赵化成著《周秦汉(han)考古研究》书影(ying)
10月(yue)25日18:30接到赵老师电话,说是从校医院转到北医三院,让我过去帮忙。从这今后,每次去见赵老师,他大(da)多数时(shi)候都是在(zai)昏睡。运气好(hao)的时(shi)候,他醒着,还能招招手,嘴里(li)还辛苦地念叨着:“谢谢,谢谢啊(a)。”
11月(yue)2日去北医三院看赵老师,把他的《周秦汉(han)考古研究》一书的定本(ben)托护工交到赵老师手里(li)。以后,给赵老师发(fa)了微信说,明天和信老师去甘肃礼县开四角坪遗址的集会,让他一定等着我回来(lai)。
11月(yue)3-5日,在(zai)甘肃礼县参(can)加秦文化与西戎文化项目四角坪遗址集会。
2023年11月(yue)7日,20时(shi)42分赵老师走了。
赵老师主持过的考古发(fa)掘项目有大(da)堡(bao)子山、东平(ping)陵城、李崖遗址,上述发(fa)掘现在(zai)皆有考古发(fa)掘简报,他希望在(zai)人(ren)人(ren)的配合努(nu)力下(xia)出书正式的考古报告。他的论文集《周秦汉(han)考古研究》已出书,另一本(ben)《秦与戎:秦文化与西戎文化的考古学探索》即(ji)将出书。在(zai)性命的最后岁月(yue)里(li),他努(nu)力做到让本(ben)身成为一名不欠账的考古学家,了无(wu)遗憾地离开。
从师问学多年,赵老师于我不仅是传(chuan)道授业解惑,更多的是他身上那种对(dui)考古终身酷爱的精神。他的考古终身不虚!
以挽联一幅做结:
考古终身,商周秦汉(han),成就(jiu)众目睽睽;
俯仰天地,择(ze)善修身,久道化成人(ren)世。
——学生张晓磊 敬挽
2023年11月(yue)10日10:07 记于护送赵老师前往(wang)八宝山殡仪厅行前